B站断腕
文 | 许北斗
网易云音乐被下架了。
随着一纸公告，6 月 28 日，包括网易云音乐在内的 26 款音频平台因网信办针对网络音频乱象的专项整治行动被责令整改。
在多条整改内容中，看起来与网易云音乐最相关的是这一条：「有的网络音乐平台传播所谓『色系神曲』，宣扬『二次元文化』、『亚文化』」。
这不禁让人想起一个多月前的「B 站自查」事件。就在 5 月底，哔哩哔哩在微博发布公告，对番剧区内容展开自查工作，大量番剧惨遭下架。最高峰时期，下架番剧多达三百多部。
对于以二次元文化为土壤，番剧内容为重要资产的 B 站来说，这个行为无疑是「壮士断腕」。但无论是从规避审查，还是为了未来发展来看，二次元——或者说番剧这只手，迟早需要砍掉。
01 达摩克利斯之剑
谁也没有想到，大众第一次关注到「耽美」文化，竟然是因为「天一案」。（耽美，原意浪漫、唯美，现在多表达为男性与男性之间爱情）
2018 年 12 月 27 日，对耽美作者天一写黄文获刑案的二审开庭，至少有两百万人围观了庭审直播，在微博引起了关于「量刑是否过重」、「法律是否过时」的广泛讨论。
案件并不复杂。笔名「天一」的作者将自己的耽美小说《攻占》私自印刷并通过网络售卖，被人举报。因其中含有多出露骨情节，经警方和检察院调查后，以 15 万涉案金额及 7000 册已售书籍，构成了 「贩卖制作、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」中 「情节特别严重」 的情形，于是一审获刑 10 年半。
就在网友们还在争论判决是否合理时，谷雨实验室的一篇深度报道《卷入女儿耽美举报案的武大教授》又将另一起案件带进大众视野。
与天一案类似，笔名深海先生的耽美作者通过授权网店，印刷并贩卖自己的五部作品。这些作品并未获得正规书号，在遭到举报后，深海先生成了继天一之后第二位被逮捕的耽美作者。只不过这次的罪名是「非法经营罪」。
两起间隔并不长的案件令耽美圈震动。虽然判罚的落脚点都在「出版」这个行为上面，并未有任何迹象显示对耽美文化的针对，但细想之下就能清楚，这些书根本就拿不到版号，也就是说本不存在正规出版途径。
这侧面反映出国内二次元文化、亚文化的一个生存状态：可以有，但见不得光。
就在一个月后，晋江文学城就根据全国「扫黄打非」办关于网络文学专项整治行动部署被彻查，关闭、停更了一批栏目和频道。紧接着，以男性读者居多的起点中文网也因传播导向错误、低俗色情小说等问题而被相关监管部门约谈，理由都是「接到群众举报」。
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的 B 站自查大概率就是嗅到了风向，在下架的内容当中重点就是校园恋爱和百合基腐题材。涉及到血腥暴力或者后宫卖肉的也未幸免，宁可错杀一千，不可放过一个。
虽然经过「圣光」或者裁减的处理，一些作品重新上架，番剧数量在逐渐回复，但是不得不承认，这些做法极大伤害了「大会员」们的感情和利益——这些人无疑是 B 站最核心的用户。
常见的敏感画面处理方式：圣光
即使如此，B 站对于重新上架这件事依然处理得非常谨慎，甚至不惜堵死一条变现之路。在 B 站的商业蓝图中，正版番剧是「会员付费制」中唯一能与优爱腾竞争的砝码。如果花钱也只能看到阉割版的番剧，那么用户为什么不选择电影、综艺内容更丰富的其他平台呢？
曾经网罗年轻人最重要的利器「番剧」，突然成了高悬 B 站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因为文化原因，日本动画（尤其近几年）几乎三分之一与校园相关，后宫、百合等等更是屡见不鲜，而这些都是雷区。
面对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，B 站唯一的办法就是低调处理。无数血泪经验告诉我们，离这把剑的落下，只有一个举报的距离。
02 真二次元之死
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一个现象，每次让 B 站被公众关注的，永远都不是 B 站最核心的价值观，也就是所谓的「二次元文化」。
今年 4 月份，B 站上了两次热搜。第一次是因为蔡徐坤给 B 站发了律师函，第二次则是罕见地央视出面，力挺 B 站。这两件事刚好反映出小破站的「出圈」之道。（小破站：B站老用户对B站带有小众意味的自称）
蔡徐坤的「鸡你太美」并不是 B 站第一次靠「鬼畜」文化出圈。在此之前，还有雷军的「Are you ok」、六小龄童的「六学」等等。事实上，B 站为中文互联网制造了相当数量的流行梗，但是使用者往往并不知道其出处。
这是亚文化（聚集地）的尴尬之处——具备强大的创造力，却无法承载传播。这些梗起于 B 站，却流行于微博、微信等大众平台。鬼畜尚好，发轫于二次元文化的梗就更加出处不为人知。「橘里橘气」、「人渣诚」、「幸运 E」等等，即使明白其意思，多半也不知原著。
等于说，B 站辛苦创造了优质内容，往往却给其他平台做了嫁衣，自己却没因此获取多少流量。一个蔡徐坤的视频，在 B 站可能只有几十万播放量，这与微博动辄几百万的阅读量难以比拟。
央视的力挺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大众对 B 站的另一种期待。
根据央视报道，过去一年有将近 2000 万人在 B 站学习，是当年高考人数的两倍。央视在《知道吗？这届年轻人爱上 B 站搞学习》中评价道：B 站早非昔日的二次元标签可概括，接近 1 亿的月活年轻用户中，B 站也有热衷美食、美妆、科技数码、学习的爱好者，圈层之间虽有重叠，却互无干扰。
Bilibili董事长陈睿公开表达过，把 B 站比作 QQ，大意是其最大优势是掌握了年轻人，他们才是未来的主人。但是不要忘记了，在后来，更加简洁、对中老年更加友好的微信才成了腾讯打开移动互联网的钥匙。想要进入主流市场，必须有覆盖面更广的通行证。这个通行证可以是学习，也可以是数码科技等等，但不会是二次元。
2019 年 3-4 月 Bilibili 各分区热门视频平均播放量
来源：DT 财经
即使在站内，二次元文化也在逐渐被稀释，从播放量来讲，放映厅（电影、电视剧和纪录片）已经远超番剧和动画。很显然，小破站已经远远不是二次元爱好者的小破站了。
站在运营者的角度来讲，要打破二次元与三次元之间的次元壁，多数情况下，都是一个二次元向三次元低头，或者融入的过程。即使是资本方虎视眈眈二次元市场，多少也要审视一下二次元群体真实消费能力。
笔者作为一个十几年的动漫爱好者，深知中国二次元市场与日本的根本区别在于产业链。日本的动画产业，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数量庞大的漫画作品和新兴轻小说上面，我个人就经历了从追番到如今基本只看漫画的过程。
可是目前来说国内的漫画市场并不美好。国内最好的漫画 App ，无论是过去的布卡还是现在的漫画之家，都因为版权和审核问题活在一个灰色地带，盈利能力甚至无法支持正常的服务器运行。而贵为正规军的腾讯动漫和已经被 B 站收购的网易漫画，在日漫数量上其实小得可怜，根本无法支撑一个普通爱好者的阅读量。
在口号上，B 站坚称永远不会放弃二次元文化，但在行动上，却早已将网站定位为「泛二次元人群」，要做 Z 时代的文化社区。（ Z 时代：指 1997 年之后出生的年轻群体，目前这一群体占据全球人口35%）
什么叫「泛二次元」？哪怕你只看过《火影忍者》，亦可归类在这个群体中。泛二次元，本质上讲，就是去二次元，融入主流文化的一个过程。
03 B 站没有对手
当 A 站倒下的时候，人们认为 B 站胜利了，急于为它寻找下一个对手。可环顾四周后发现，B 站根本没有对手。
如今 B 站要做「中国 YouTube」的决心路人皆知，也是资本市场对其最大的期待之一。所以把 B 站看做优爱腾（youku、爱奇艺、腾讯视频）之后的第四大视频网站是不对的。
优爱腾的本质是本土化的流媒体，三家对标的是 Netflix，通过大量优质自制剧、综艺和电影版权来获取会员。这个业务部分与 B 站重合，却不是 B 站的核心。B 站独特的优势在于 UGC，是用户自发产生和投稿的内容。这曾经是土豆网的要走的道路，在与优酷合并后遗憾地废弃了。
随着 Vlog 在国内的兴起，B 站在这个赛道上是孤独的领跑者。
没有对手看起来很美好，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，没有对手，就是处处都是对手。
在成为中国的油管之前，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：国内互联网的流量还允不允许一个 YouTube 量级存在。
目前来讲，国内互联网的流量实际上是被几个超级 App 所瓜分的，在如今流量增长缓慢的前提下，一个社区的崛起，就意味着必须从另一个社区挖走一份流量。这也是为何微信急于出台各种政策，给自己的流量池建立一道防护墙的原因。
虽然从定位上，B 站与优爱腾、抖音等视频类、甚至微博，都没有竞争关系，但从流量角度看，在这个战场上大家都是敌人。
B 站虽然号称掌握了 Z 时代的年轻人，但是要突破流量困局，需要的不仅仅是 Z 时代的流量。想要转型成中国的 YouTube，不可能只以学生群体作为主要用户。
在过去，人人网曾经在中国互联网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，论年轻用户数量比例，恐怕不弱于今日的 B 站，但结果是，它早已被淹没在互联网的尘埃中。
人人网与 B 站面对的问题非常类似。
虽然它的失败有许朝军运营策略以及没有赶上移动互联网的原因，但在它希望成为中国 Facebook 之路上最大的阻碍一样是学生群体。人人网从校内网转型，大部分用户都是 88-93 左右出生的大学生。在学生时代，人人网是他们主要的发声渠道之一，但一旦他们毕业，就渐渐对这个社区失去了兴趣，转而去了其他平台。
一系列细分领域的社区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。据调查，B 站用户与知乎、虎扑有着比较高度的重合，三者也都有自己独特的社区文化打底。而这两者同样的，都面临着商业化困境，中产阶级思维和直男属性，都在限制着两者开发自己的商业价值。
如果 B 站一直以二次元文化为己任，它当然还会是这个领域的头牌。但是如今我们讨论的是中国的 YouTube，这与知乎和虎扑不是一个量级的存在。
想要完成这个转型，去二次元化、逐渐弱化番剧，是不可避免的过程。或许在很多人看来，这种转型是一种对核心用户的背叛。可是人人网的前车之鉴告诉我们，当你的用户成长以后，「背叛」起平台来也是毫不手软的。等到 B 站的年轻学生们逐渐走出校门，融入社会，又有多少还会混迹在 B 站的番剧频道呢？
中国不是日本，经济还在发展，社会结构还在变化，年轻人依然充满活力，从各个角度上来讲，都不太可能允许宅文化在社会人中发酵。
去二次元，或者说弱化二次元之路，断腕虽然痛苦，却是有必要的。或许就跟人一样，只有一定程度上背叛过去的自己，才能谓之「成长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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